【立正/农廷】绿竹(下)

*22生贺,古风架空,OOC

一鸣惊人少年天才2 * 身世神秘头牌戏子6

*本章完结章,带部分59

*和《潜龙》属于同一宇宙,是《潜龙》的前传。会出现两个熟人——

林彦俊:八皇子襄王,统领羽林卫

尤长靖:时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


前文指路:(上) (中上) (中下)


12

 

从极渺远的一处传来呜呜哀鸣,那声音太过熟悉,急急召唤着他,似陷入生死存亡,要他必须在这一刻清醒。

那哀鸣声越来越近,似乎触手可及,陈立农渴望伸出手安慰哀鸣的那人,只是自己的手臂似乎重逾千钧,根本无法抬起。

人声更哀,扯动他心里深藏多年的凄楚。

童年家乡倭患,是阿妈抱着他藏在灶台下躲过一劫,那时他在阿妈怀中,也是听见这般呜呜哀鸣,在黑暗里蚀骨惊心。

陈立农心中一痛,五脏六腑都被揉碎一般,用尽全身力气一抬手臂,掌缘却撞上木质的坚硬。

好痛。

他痛醒了。

 

醒来的陈立农发现自己正靠在一根木柱上,双足被捆在身前,双手被绑在柱后,嘴里勒着一根布条。

身后的确有人呜呜哀鸣,是朱正廷的声音。他转头看去,朱正廷被绑在地下,背对着他,似乎也是刚刚清醒,正在挣扎不休。

陈立农努力伸长手指,终于触及朱正廷沾着浮尘的手。朱正廷身子一僵,回握住了他的手,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,终于安静下来。

 

月光穿过窗棂,把一室照得清明。陈立农打量片刻,四下杳无人踪,墙上钉着一排短箭,看来他们依然被关在仁寿坊的宅院内。

陈立农心中一颤,忽然意识到了什么。朗月在西,夜已过半。他竟已昏迷了那么久。

昏迷前那一片黄色烟雾此刻又在他的脑海中腾起。来不及了,他终于知道刺客所图何事,他必须前去阻止。

天地将覆,只有他一人能阻止。

 

陈立农食指轻动,在朱正廷掌心划过。朱正廷微痒,掌心一缩,却被陈立农牢牢捉住。陈立农仍用食指划动,但这次花了更大的力气,一笔一划力道十足。

朱正廷方明白过来,他无法说话,所以用写字传递消息,便收敛心神,仔细辨认落在掌心的笔画。

三遍,陈立农写了三遍“别怕”。

 

朱正廷眼眶一酸,也学着陈立农的样子,在陈立农掌心划动几笔。

陈立农辨出,那是一句“我不怕”,便略略定了心。

两人十指缠绕,心跳和脉搏都跃动到指尖,交汇在一起。

万籁俱寂,只有一泊月光宁谧如梦。

陈立农紧握着朱正廷柔若无骨的手,忽然想起昨晚他看朱正廷睡颜的情景。

也是一室的清静月色,也有氤氲的兰花香气。

 

兰花香气!

陈立农心念电转,拉过朱正廷的掌心写着:“可有胭脂盒或粉盒?”

“有一粉盒。”

“何物制成?”

“白瓷。”

陈立农心下一松,狂喜传到手指,连笔划也龙飞凤舞起来:“给我。”

 

以朱正廷被绑住的姿态,根本无法站起来,只能用力翻了一个身,把前襟送到陈立农手边。

陈立农会意,手指滑进朱正廷的衣襟,触手便是冰肌玉骨,滑嫩如江南的丝绸,在他指尖铺开。

十几个时辰前,陈立农也曾抚摸着这样的肌肤。那时修政殿还没有起火,安富坊还没有死人,那时他只想着和掌中拥着的那人再多一刻温存。

时殊事异,这一刻他指尖虽绮丽万千,心中却无半分春意。

 

摸索了片刻,终于触碰到一个冰凉的坚硬。

陈立农大喜过望,将粉盒掏出,攥在手心。背部用力蹭着木柱,手臂也紧紧箍住木柱借力,一寸寸站起。站直后又扭动腰躯,顺着木柱绕到另一个方向。

对上朱正廷一双水汽迷蒙的眸子,陈立农竟然缓缓地微笑了。这一笑,便如星月荡漾,浮云温柔。嘴上虽然勒着布条,但他知道,他眼里明朗的笑意,朱正廷一定能看到,也一定会懂得。

 

“啪。”白瓷粉盒被用力掷落在石砖地上,声音清脆,碎成几片晶莹的瓷片。

陈立农顺着木柱坐下,手指在地上摸索。指尖忽地一痛,被某种尖锐割破,流出一道细细的血。陈立农指尖吃痛,心中却是一喜,把那片尖锐捡起。手指弯成蜷曲,握着那片尖锐割向手腕处的绳子。

 

他眼睛看不见身后事,自然几次都扎破了手腕上的皮肤,痛得冷汗从他额前一层一层渗出来。

但面对朱正廷关切的目光,陈立农仍是笑眼弯弯,淡定悠然仿佛游刃有余。即使这弯弯笑眼,要耗他十二分的毅力去坚持。


良久,手腕一松,陈立农心中紧绷的那根弦也忽地松了。

 

两人互相搀扶着走出院子时,明月已被层层乌云遮住。陈立农抬头望一眼天色,心知这是夏季雷雨的前兆。

拐角处一声马嘶,一匹黑亮的骏马冲了过来。陈立农一惊,想不到襄王赠的马居然还在此处等他们。

黑马奔到他身前停下,他才看到马颈上有几道割伤。襄王殿下坐骑果然神俊,那几名暴徒虽伤了它,也杀它不得。

 

陈立农按辔上马,扶住朱正廷递过来的手,却没有拉他上马。

“我要去皇宫。有很重要的事。”

朱正廷手指一紧,不解地望向他。

“刚刚那烟丸既能示警,又能迷魂,是神机营特有之物。今日皇帝出宫,护卫弃用羽林卫,必用神机营。”

陈立农闭口不再多言,但其中利害,已经分明。

 

朱正廷轻轻垂眸,手从陈立农的掌间滑出,缓缓落下。

陈立农从马上俯身下来,目光灼灼,一字一句道:“答应我,离开京城。”

朱正廷目光流转,阴晴不定。陈立农就定定看着他,静静等着。

片刻后,朱正廷粲然一笑,在阴沉的天色里,容光明艳,如小楼春雨,如明朝杏花。

 

奔马如流矢,向着皇城的方向而去。

朱正廷目送那人颀长的身影消失在阡陌尽头,垂下浓密的长睫,一声叹息。

 

13

 

仁寿坊在京城西南,而皇宫居中轴线靠北,陈立农在心里计算路程,面色愈加沉重,只能扬鞭催马,身子紧紧贴着马背,随这一道黑色的闪电奔驰在空荡的街道上。

空中浓云更沉,远处有雷声滚滚,踏云而来。几道白光劈开天幕,就有豆大的雨点漏下来,砸成一道厚重的雨幕。

雨水冲过这飞驰的一人一马,落在地上便带了淡淡的红色。

这一晚对他们来说都太过漫长,又太过紧迫。

 

惊雷中,陈立农驰马自南向北穿过灵春坊,接近路口时突然见一骑从西奔驰而来。

两声骏马的长嘶响起,马上两人同时拉住了缰绳。

陈立农转眼,对上一双蜜色明瞳,正穿过雨帘,静静地看着他,和他身下的黑马。

这人披蓑戴笠,显然没有陈立农那样狼狈。斗笠下一张白嫩的小脸,圆眸粉唇,看着仿佛是个比他还稚嫩的孩子。

 

陈立农识得此人。这人叫尤长靖,是都察院御史,平日里往东宫和太子府走动不少,大抵是太子幕僚。

陈立农的心慢慢下沉,手指慢慢拢紧了缰绳。

这动作被尤长靖收入眼底,只淡淡一笑,一掀蓑衣,露出腰上挂的一个铜牌。

乌云中电光一闪,将那铜牌照得雪亮,撞进陈立农的眸——大乾羽林卫腰牌。

陈立农心下一松,展颜笑道,“长孙无忌?”

尤长靖闻言轻笑:“房玄龄?”

 

两人相顾而笑,对彼此都松了戒备,并肩向北奔驰。

陈立农在马上忽然想起一事:“襄王呢?”

尤长靖答道:“赶去皇宫了。”

陈立农有一刻的不解:“那你这是?”

尤长靖目视前方,淡淡道:“他去,我就去。”

那答话的姿态平静娴雅,尽管这五个字足以石破天惊。

 

陈立农抿住唇,他已知道,这位长孙无忌,不仅仅是长孙无忌。

片刻无言后,陈立农心念一动:“你知道皇帝出宫路线吗?”

“内宫朱雀门,外宫卓英门。”

陈立农点点头,不再多言。双腿夹紧马腹,黑马如一线霹雳穿空而去,马蹄翻飞,溅碎玉帘般的雨幕。

 

在卓英门外被皇城守卫拦下时,陈立农才意识到一个问题,在这个时辰以他的身份,别说内宫四门了,外宫九门他都进不去。

身后递过来一块铜牌,雨珠落在铜牌上,铿然作响。

陈立农诧异地回头,尤长靖仍是笑容恬美:“老皇帝信你,不信我。”

没有迟疑,陈立农接过铜牌,却仍望着尤长靖:“你呢?”

尤长靖听了这话,掩住嘴扑哧一笑,似乎在笑他的呆。

“我就在这里,等人。”尤长靖抿起唇,蜜瞳里银河璀璨,穿过雨帘仍霍然生光。

 

14

 

苍穹之上,风雷鼎沸,暴雨如注,倾倒进这个繁华如梦的大乾京城。

乌云之下,马蹄声比雨还密,一骑似一支黑色的羽箭,和天色融为一体,直穿这皇城正中而过。

越过卓英门,越过朱雀门,陈立农猛然勒马,五十丈外,终见明黄车马,遥遥而来。

 

下马,抹去眼睫上如瀑般的雨水。“臣,内阁大学士陈立农,有一事欲禀。”

明黄车马前有一阵的骚动,陈立农直直跪着,低眉看着暴雨敲在皇城内的石砖上,一圈圈涟漪交缠着扩开,像交缠在一起的命运。

片刻后,陈立农得召上前,经过眼神狐疑的神机营,目不斜视地走向那一片明黄。

 

元盛帝很喜欢这位年轻的重臣,看他在雨中淋得透湿,特意探出身子来与他说话。

陈立农张口,第一个音节滑过咽喉的那一瞬,余光里有烁然的银白一闪,如一道飞电,直直劈入他的思绪。

身体比脑子先做出反应,他猛地侧身抬手,挡住那一道森然的银白。

 

“哧。”利剑穿透左臂的声音不大,却泼洒出令人炫目的一片红,混着瓢泼的大雨,染在一片明黄上。

陈立农咬紧牙,用尽全身力气高喝:“神机营统领行刺圣上!”

天地似乎静了一瞬,惊雷暴雨都悄无声息。只有一瞬。

一瞬后,兵器出鞘的声音在他耳边响,银白交叠的光辉在他眼前闪。似乎有很多披甲兵士奔来奔去,有人在高呼,有人在怒斥。

他紧紧箍住自己左臂伤口上方,疼痛和暴雨使他视力模糊,他几乎摇摇欲坠,却无人问津。

 

他仿佛等了百年,也许只有一刻,终于有人似乎不经意地扶了他一下。沉着的声音在身侧响起:“儿臣救驾来迟,让父皇受惊了。”

眼中模糊的一片渐渐清晰,他看见左侧一人低低跪着,全身透湿也掩盖不住荣华气象。

陈立农抬起头,面前仍是刀光剑影的厮杀,但他已辨认出其中的羽林卫服饰,慢慢呼出一口气。

 

神机营统领行刺,在营内只有一小部分人是同伙。刚刚他挡住这统领的一剑,引得神机营内部混战。羽林卫大军无事不得入四门,但今日这种情况,就是“有事”了。

有羽林卫相助,逆党虽仍负隅抵抗,但形势已显而易见地稳定下来了。

陈立农淡淡一笑,晕了过去。

 

15

 

这次晕厥他醒来得很快,睁开眼睛正对着皱眉看他的林彦俊。左臂的伤口被白色布条紧紧缠了几圈,但大雨未歇,伤口的血被雨水冲开,把白色染成淋漓的红。

耳边的厮杀声都消失了,只有雷雨声在耳膜鼓噪,提醒他不是南柯一梦。

陈立农环视面前的地面,尸体还未来得及被运走,鲜血汇成小溪一般,汩汩地流过这皇宫里的石砖缝隙,渗进大乾皇城脚下的土地。

血红色,是这座皇城的宿命,是这座皇城的诅咒。

 

“你没事吧?”林彦俊担忧地望着他,“父皇已回宫了,我送你出宫吧。”

陈立农摇摇头,被林彦俊扶上马,竟还能虚弱地一笑,“你先走吧。我自己慢慢出宫就好。”

林彦俊不答,在另一匹马上不解地看他。

陈立农深吸一口气,让自己的微笑如往日般明朗,“卓英门外,有人等你。”

林彦俊的目光停留在他左臂,又转回他弯弯的笑眼。那双笑眼里,有隐隐的坚执,撑住明朗笑意。

 

林彦俊略一点头,纵马冲进大雨里,冲向卓英门。那里,有等着他的人。

不管天翻地覆,都会等着他的人。

陈立农仰首高踞马上,身前一骑奔驰,身后鲜血横流,电光暴雨都在他眸中。

他静静驻马,良久,平日里弯弯的笑眼沉下来,默然一声长叹。

 

16

 

元盛十二年这一场变故,在史书里只有寥寥几笔。

“神机营藏奸,帝于朱雀门遇刺,农救驾有功,命统领神机营。”

但陈立农左臂的伤口,却在他一生中时时刻刻提醒他,元盛十二年六月十一夜至六月十二晨,是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夜。

 

一个月过去,朱雀门前的行刺案,渐渐显露出一些后续影响。

太子遭元盛帝疑忌,一月内被多次贬斥。八皇子襄王护驾有功,却只赏了一些银两,显然元盛帝心中也有疑。

林彦俊倒不悲不喜,该吃吃该睡睡。这种不请功邀赏,也不打压政敌的态度,倒是在朝中获得不少赞誉。

唯一获得重赏的,只有陈立农。

除了赏银子赏宅子,陈立农现在的身份是内阁大学士,兼神机营统领。文武,双全。

 

一鸣惊人的麻烦他已经深有体会了。如今老皇帝这般宠信,真是把他放在火炉上烤啊。

陈立农这么想着,更是觉得燥热难当。

七月的酷暑笼罩京城,陈立农本就是畏热多汗的人,无事时便跑来玉镜湖边的牡丹阁避暑。

牡丹阁居高望远,可眺望京城全景,阁下临着城内玉镜湖,近水处凉,这是京城内最好的避暑之地了。

 

陈立农倚着六楼的栏杆,汗水还是一层层渗出来。用袖子蹭掉颊边落下的汗水,陈立农想,自己是不是坐得太高了,离湖水太远,离烈日太近?

心中正烦闷,肩后一方帕子递过来,淡淡的兰花香气,自带一分沁凉,在暑热里仍然绵长。

陈立农没有接帕子,只是叹一口气:“为什么不离开京城?”

 

帕子的主人绕到他正面,对他盈然一笑。玉色肌肤被晒出一点薄汗,泛起晶莹的水色,被那明艳的目光一衬,更生出几分楚楚韵致。

玉雕似的美人一声娇嗔:“一月不见,你就问我这个?”

“那我换一个问。”陈立农抬眼一笑,眼神中仿佛跃出一个纯真少年,“你到底是谁?”

 

朱正廷眼睫一颤,急急避开陈立农清澈的眼,还是撑着笑挤出一句:“什么啊?”

陈立农转头不看这绝代的容色,只趴在栏杆上,像在自言自语:“我一直不明白一件事,有人会在刺杀皇帝的前一夜,还有风流的心思吗?”

朱正廷不答,眼睫的颤动更急,冲淡了目光中的明艳。

 

“在仁寿坊的宅院前,你明明是个很心细的人啊,前一刻还能辨认血迹呢,后一刻却推开悬有金铃的大门。就算是一时失误,但金铃一响,你却高声呼叫,这是为了给院内的人示警,让他们知道来的是你吧?

屋内漆黑一片,我无意间触动机关,暗弩发箭,你却能在瞬间知道飞箭的位置方向,把我向前推了一步,避开了飞箭。”

 

陈立农慢慢地说着,像费力回忆一个远久的故事,语调全无起伏。

 

“那时我以为你与他们是同党。可是我后来又去了仁寿坊的宅院,在室内发现了一条密道。我又不明白了,你出声示警后,他们为什么不从密道逃走呢?

这时候我忽然想起来,在烟霞斋攻击我的那人,dang下无物。也对,修政殿纵火的那个人,要混进守卫森严的皇宫,需要靠皇宫内的宦官内应。

我知道烟霞斋三人的尸首都停在刑部,便想去看看尸首是不是宫内宦官。这一看,我才明白一切。”

 

陈立农转过头,看着朱正廷苍白到毫无血色的一张脸,眸里黑云翻卷,像一个月前那一场暴雨天。

 

“那三具尸首,不仅都是宦官,而且腰间都有一处伤痕,几乎少了一块皮肤。我忽然想起来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。

十年前,大乾西南边陲属国双榆,突然停止了对大乾的供奉。皇帝大为不满,出兵征讨,灭了双榆。

双榆风俗,宫中人腰间都有刺青。身份不同,刺青不同。这三个宦官,都是双榆宫人啊。

而双榆,国姓为朱。”

 

陈立农沉缓厚重的声音一顿,深深吸了一口气,仿佛这样才有力气支撑自己说下去。

 

“那时我才开始怀疑你的身份。南薰坊烟霞斋,你们牺牲三条性命,是为了替你赢得信任吗?仁寿坊的宅院,收到示警后仍不逃逸,是为了替你洗清嫌疑吗?

你不是他们的同伙,你是他们的主子。”

 

陈立农扶着栏杆站起来,深深望进朱正廷翻滚的眸色,一字一句道:“正廷。告诉我。你腰间的刺青,还在吗?如果在的话,是不是可以证明你的皇子身份?”

 

17

 

“咣!”朱正廷猛退了一步,撞翻一个花盆。泥土散落一地,一株牡丹躺在地板上,像无药可救的美人。

 

朱正廷抬眼回望,一点水光在眼角闪动,终究没有落下来。含着泪的人,却从嘴角挤出一丝笑。那笑容全无温度,却是凛然杀气, 如白刃出鞘,森然慑人。

玉雕美人,刹那间变成了一柄冰刀,一步步逼向陈立农。

陈立农没有动,连眼睛都没眨。

朱正廷走到距陈立农三寸处,两人鼻息交融,仿佛交换肺腑内的心意。

“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杀你呢?”朱正廷微微侧头,饶有兴趣地问。

 

“在仁寿坊的院子里,那三个人越窗逃走,我追上去,其中一人已动了杀心,一定是你在我身后打了手势要留我性命,他才不得不冒暴露身份的风险,用神机营烟丸迷晕我。”

陈立农老老实实地回答,眼眸微垂。

“而从一开始,你们在烟霞斋已经提前收到消息。如果不做那个局,直接对襄王和我下手,你们的一切都会很顺利。”

 

四面不知为何一直无人来,连一声啁啾鸟鸣也不闻,夏日的风吹得凝重,连心跳呼吸都屏至无声。

良久,朱正廷紧绷着的身子一松,退后两步,满身的杀气都倏忽不见。那个以绝代容色惊艳京城的朱相公,在这一刻又回来了。

 

朱正廷望向碧绿的玉镜湖,靠着柱子坐下,手指把玩手帕上的丝绢,慢慢开口,语声宁静,听不出悲喜。

“十年前双榆遭受天灾,才停了一年的供奉。元盛帝就疑心我们勾结外邦,五万大乾铁蹄踏平了双榆。

天灾都没有毁了双榆,你们大乾啊,真比老天还厉害。

那年我才十几岁,前一天还是太子呢,后一天就被护卫和宫人们悄悄护送出宫。父皇说,一定要为双榆留下血脉。”

 

“我们四处奔逃,在山坳里睡过,在沼泽躲过,死了不少人,最后终于在徽地安定下来。

徽地十年,卧薪尝胆,只为了一朝报仇。后来,我们的人,慢慢渗透进皇宫和神机营。但皇宫内的人地位太低不能见到皇帝,神机营又不能贴身护送,才苦心孤诣,想了这个计划。

修政殿起火只是个引子,是为了让皇帝对自己身边的人生疑,弃用羽林卫,改用神机营,我们才有必胜的把握。没想到老皇帝命不该绝,半路杀出来一个你,你说你,何必多管闲事呢?”

 

朱正廷的语声柔婉,怨而不怒,还带着脉脉柔情,似乎只是抱怨情郎买错了礼物一般,倒出乎陈立农的意料之外。

 

陈立农语气沉重,一字一句道:“你们做的事会祸及世人,我不能不管。”

 

朱正廷慢慢起身,伸了个懒腰,微微皱起眉,“什么世人?我们复国无望,复仇而已。

今日老皇帝驾崩,是太子登基,襄王和你都抢着救。来日襄王当了太子,若那时再有人行刺,你还救么?

你忠的是皇帝?是襄王?是大乾江山?还是这天下苍生?”

 

陈立农一怔,不意朱正廷会问出这样的问题,一时思绪纷乱,哑口无言。

朱正廷望着出神的陈立农,相识以来,这个十几岁的少年,周旋于各方势力,求生于重重险境,却是第一次,在他脸上,看到极深的迷惘。

这一生,朱正廷从来没得选,这是他的命,他二十多年前在双榆皇宫里呱呱坠地时就注定的命。

可陈立农有得选,难道就能真正快活么?

 

“我不知道,但我会知道的。”陈立农深吸一口气,再抬头,又是那个坚执明朗的少年。“到不得不做决定的时候,我只求无愧于心。今日是今日,不该为明日的事忧心。”

夏日的风绵密暖熏,晃悠悠荡进牡丹阁,吹散少年眸中的迷茫无措。那一双乌黑的眸子,只剩下清澈明净,在热烈的阳光下,像玎珰作响的清泉。

 

这次换朱正廷一怔,半晌,低声呢喃:“今日是今日,明日是明日。今日心上的烙印,明日也能被时光磨平。”

说罢,垂眸,一笑。

那笑容极美,绝代的美,海棠春睡,牡丹倾国,都不能及其万一。

只是没来由地,似乎有些凄凉,仿佛杜鹃啼血子规鸣,一夜昙花落浮萍。

“双榆皇脉,只有我一人了。从今以后,我祝你明日,后日,大后日,这一辈子,再也没有我这样的麻烦。”

 

陈立农心念电闪,醒悟到朱正廷要做什么,然而已经来不及了。

越过栏杆的朱正廷,如一只折翼蝴蝶般从空中坠落,淡粉色的衣袂飘飞,曼然如柳叶在天地间随风浮游。

或许已有一个千年,几次轮回,或许只是一个弹指,转瞬即逝。淡粉色的蝴蝶沉沉坠入玉镜湖的碧波,溅起高高的水幕,惊得湖畔人声鼎沸。

只是那明亮如镜的湖面,在几圈涟漪消失后,却再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。

 

陈立农的右手还直直伸着,半个身子探在栏杆外,攥着栏杆的左手过于用力,栏杆上的木刺扎进他的指腹,一串深红色的血珠渗出来,他也浑然不觉。似乎他在张口大呼,但是没有人听见他发出的声音。

半晌,他的眼角,渐渐汇聚出一点晶莹的水光,越来越亮,终于坠成一个沉沉的水滴,在风中颤颤了许久,最后无声地落进阁下的湖水里,泛起一丝几不可见的涟漪。

 


尾声

 

弹指已是深秋。

晨雾朦胧,浮游于天地间,吸入肺腑便有沁沁的凉意漫至全身。一层蒙蒙雾气落在陈府碧绿色的琉璃瓦上,衬出几分晶莹温润,像极名贵的瓷器。

陈立农就在这样一个早上,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。

没有署名,没有落款,只有一行诗。

 “秋风生渭水,落叶满长安。”

 

陈立农的指尖抚过簪花小楷的墨迹,唇角浮起一丝微笑。

那字迹过于熟悉,仁寿坊的宅院里,有人在他掌心一遍遍地写过,如半生的烙印,被他掌心的皮肤牢牢记住。

人说居长安,大不易。

居长安,大比京城易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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